我的初戀情人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，這件事眾所皆知，是一個失敗的戀情，一個不歡而散的結局，也是同學間茶餘飯後的一個笑話。無論是什麼，這件事對於當事者雙方的內心，大概都會留下深淺不一的傷痕。傷痕是會癒合的，而且時間不應該太久，至少我們彼此都刻意避著對方有十九年的時間，應該足夠讓傷痕平復吧！於是她回國邀了十多位同學在凱悅飯店聚餐，要我一定參加。我經過一陣猶豫，才毅然同意見一次面，預期著一些心情的漣漪，在歸於完全平靜之前，似乎還要經歷一次餘波盪漾的殘局。
約會是為了收拾殘局，對象是彼此無緣的初戀情人，一邊是外科名醫兼三個小孩的爸爸，一邊是遠嫁到日本，三個小孩的媽媽兼全職麻醉醫師，隔著十九年的時空彼此終於提起勇氣要再見一次面，這是整個約會的時空背景。在感情上，收拾殘局一定要見面嗎？我心裏一直懷疑著約會的必要性。在零落的回憶裏，醉意朦朧的夜晚，對著星星互眨著無眠的眼晴，我不也孤獨地收拾著殘局？這盤感情的棋，沒下出輸贏的殘局，不正是它最完美的結局嗎？可是她說：「收拾殘局不是為了分出勝負，而是要結束當初不歡而散所遺留下來的遺憾。」既然她這麼要求，我不禁心動，因為每個心中的傷口都應該有一個理由，否則有遺憾或是缺乏理由的傷口永不癒合。「就讓我的赴約來剪除彼此的遺憾，找一個理由縫合彼此的傷口吧！」我一廂情願地想著。
終於見面了，歲月的鉛華舖在她強顏歡笑的臉上，即使握著手打招呼的剎那，我看見她刻意的逃避我的目光，忙著和其他同學寒暄。我一付灑脫不羈的樣子，也扮得無懈可擊，「見了面又怎樣？老子天不怕地不怕，還會怕見一個女人？」我自我安慰著不會有什麼危機發生。許多同學遠從台南、新竹來，容貌都與記憶中的樣子存在著相似與變形，不過這些微妙的差異，正是歲月無私的賜予，或多或少給幾隻白髮、幾條皺紋，對照著彼此的現在與過去。光陰與回憶的交錯，成就得失與感情悲喜的糾纏，成為那晚大家永無止境的話題。不久，筵席進入尾聲，有人歸心似箭，有人意猶未盡，有人等著收拾殘局。我提議說：「去PUB聊聊天吧！」
「關心酒店」是我常去的一家PUB，沒有小姐坐檯的那種小酒吧，有鋼琴伴奏，也有KARAOK，客人可以安靜獨飲，也可以高歌喧譁，端看酒興的高低與現場氣氛的隨機發展。老闆娘是一個俏麗徐娘，全場穿梭招呼，精於營造氣氛、拿捏分寸，是同行間翹大姆指同聲稱讚的人物。關心酒店今晚很台北，因為有人心事未了，不想太早回家。陪著我的有四個大學的死黨，還有兩位夫人，就算見證人吧！
沒有記憶可以取代初戀的歡愉和苦澀。那段珍貴的時光，純潔的彼此默默敞開羞澀的心靈，從提起勇氣握住對方的手，到踏著好奇的腳步尋覓著伊甸園的禁果，柏拉圖式的愛情，亞里斯多德式的感官滿足，都曾經讓我們狂熱的心在夢中飛舞，教輕率的誓言日夜編織兩人的童話王國。無知的青春，愛到無法自己了解的境界，戀到彼此感到荒唐的地步，也會無怨無悔地決定，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成就對方的幸福；也會貪心無厭地執意，就算荒廢了生活與課業也不捨棄浪漫的追求──一幕幕初戀的往事在冬眠的記憶中甦醒，感情的心震動著莫名的傷痛，理智卻慶幸著終於活著走出那段回憶。浪漫的樂聲響起，搖曳的旋律撲打著無法逃避的心情，我伸出那雙曾經初戀的手，邀請她跳一首曾經初戀的舞。她的舞跳得好極了，曾經心靈相通的過去，在舞影婆娑中甜蜜重現，不歡而散的恨意或是無奈，在片刻的相擁中消失無蹤，我的眼皮在沉重的回憶中緩緩閉上，心事如潮，任憑她的帶領，身體像一片枯葉飄盪在愛恨交加的時空。耳邊傳來女人飲泣的聲音，忽現又止，我感到她胸膛劇烈的起伏。是時候了，該哭不敢哭的心聲，該流不敢流的淚水，如果不是因為擁抱彼此初戀的美麗回憶，也不會有十九年如一場夢的煎熬，對離鄉背井的她而言，還有異國思鄉的惆悵，倒真難為她了！舞步的輕盈曼妙，對映著心事的雜亂無章，樂聲的悠揚浪漫，對映著無言的失落苦悶。忽然她離開了擁抱回到座位，飲下一杯調酒，堅毅的眼神注視著命運的前方，然後輕輕地對我說：「這是一個公平的結局。」
的確，這是一個公平的結局。原來收拾殘局這麼簡單，以後我會對人說，初戀的回憶像一杯甘醇的美酒，我已經一口將它飲得乾乾淨淨。在回家前，我要不留一點痕跡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