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光剛讀完高登教授(Barry Gordon)的「智能記憶：Intelligent Memory」一書，書中強調利用智能可以增強記憶力。小光心想：「記憶力本身不就是智能的一部分嗎？是自己可以幫助自己這回事嗎？到底是記憶力幫助智能，還是智能幫助記憶力？」小光記得小時候聽過，有一條全世界最笨的蛇，自己可以咬住自己的尾巴。很像現在的他，用類似「雞先生蛋還是蛋先生雞」的問題來困住自己，他發現世界上像這條蛇的人還不少。

他嘆了一口氣，對小郭說：「這記憶力的學問真大，記要記得快、記得多、記得久，需要它時要很快被搜尋到，不需要時更要不隨便跑出來干擾，甚至該忘記的要趕快忘掉，所以有人建議從小練習智能記憶。」

小郭在開啤酒工廠，他的德國生啤酒風味獨到，有大麥、小麥、黑麥三種口味，每種都添加他的獨門配方，好喝到令人難以忘懷的程度，據說他要記住一千種以上的配方味道，然後才決定一種製造。他說：「我的記性超好的，幾十個員工的手機號碼倒背如流，小學同學的學號名字生日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，想忘也忘不了。」

小光的記性超爛的，年輕的時候還可以，上了中年，早上遇到的人下午名字就記不住了，因為他的心事太多，沒有一刻不在想心事，所以往往對當下的人事物用一種浮光掠影的心智對待，當然記得不好。可是說他記不好也不盡然，他想記的就記得住。他的記憶有一種特質，沒有清楚的人名，卻有生動的聲影畫面，尤其有豐富的故事性，有人說這是屬於右腦的記憶特質。

小光說：「記憶是活的，對重要的記憶，我們的心智會像蓋金字塔一樣，每天日夜不停地動工修造，直到確定它的不朽為止。對不重要的記憶，心智會以最短的時間把它丟到垃圾筒，以免它佔用心智的空間。我天生對人名的記憶力不強，對畫面的記憶力較強，大概是一種右腦型的記憶特質。」

小郭：「那我對數字與人名的記憶特別好，這就是左腦的記憶特質囉？」

小光：「說得再清晰一點，心智的理論有兩派，一是模組論，一是遞移論。把左、右腦的功能特質分開，左腦管數字、語言、邏輯，右腦管圖像、時空、故事的說法，就是模組論。其實上述各種功能左右兩腦都有管到，對新奇的事物的處理以右腦為主，等到新奇的事物變成熟悉的事物，就交由左腦處理，由新變舊，由右變左，主張心智功能要依賴大腦區塊間功能的轉換，就叫遞移論。」

小郭：「真有趣，照你的說法，個人的記憶對他的世界還有一種篩選的功能，記憶中已經有的歸左腦管，記憶中沒有的歸右腦管，記憶像一個海關檢查哨，在心智世界裡還當很大的官哩，不是我想像中記憶是靜態的，只是躺在心智中不會動彈的記錄。」

小光：「沒錯，別小看記憶的力量。記憶是心智建築自我的元素，記憶的範圍和內容，還有記憶的味道，會左右一個人心智的樣貌。」

小郭：「你說記憶的味道，這是什麼回事？跟味蕾產生的味道相關聯嗎？」

小光：「味道會有記憶，記憶也會有味道。酸甜苦鹹辣是我熟悉的味道，從小我們從食物中取得這些記憶，這些食物的味道某種程度也定義了我們記憶中的味道。譬如甜的食物代表飢餓被滿足了，慾望被照顧了，自我被疼愛了。以後任何事的記憶，即使和食物無關，內容是滿足的，受關心的，被愛的，都會產生甜味，這就是記憶的味道。」

小郭：「這個我懂。可是鹹味呢？鹹味代表什麼記憶？」

小光：「鹹是海洋的味道，胚胎在子宮中嚐到的羊水是鹹的，也是奶水中電解質的味道，也是眾多食材與調味品的味道。生命是從海洋起源的，細胞中的水分需要一定的鹽份才能維持它的滲透壓，所以鹹味的記憶更古老，它代表一種安定、適中、健康、完整、和回家的記憶。在文學中對鹹味的著墨不多，因為它太原始了，彷彿是生命本身的味道，是每個人自己的味道。文學為何不太寫生命自己的味道我也不懂，可是食物太鹹或太淡我們也不依，我們不斷用適中的鹹度來要求食物的美味，這是記憶中我們維持生命安定與平衡的一種堅持，所以鹹代表一種生存或生活的重量，它讓我們記得我們是活著或活過，在鹹的記憶裡我們肯定了自我的完整與延續，我們不喜歡活得太淡，也很難消受活得太重，我們用鹹味提醒自己生命需要平衡，是源遠流長的。」

小郭：「那酸味呢？酸味又代表什麼記憶？」

小光：「食物中的甜味經過發酵會變酸，糖份被細菌分解會變酸，酸味提醒我們食物快壞了，所以酸是一種警告，要我們小心、警戒，要吃就趕快。可是很多水果是酸的，葡萄是酸的，柑橘是酸的，梅李是酸的，難道水果不想讓動物吃它們才變酸嗎？這個理由有兩種說法，一是它不想讓動物太早吃，要等到它們變甜後才可以吃，一是它們不讓動物吃得太貪，一次吃一點，不能吃太多，才會有更多的動物來幫它們散播種子。我們記憶裡有許多酸味，文學裡說酸味是一種吃醋的感覺，是嫉妒、羡慕、缺少、不滿足、不完整的感覺，酸味警告食物快壞了，情人快被搶走了。人生難免有不如意的記憶，還不到很痛很苦的程度，就是酸味，或許還殘留一點微甜，還不用害怕、逃開，甚至還能引發自艾自憐、自我陶醉的唯美情緒。若說愛吃酸的人是愛自戀的人，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人，這點推論是說得過去的。」

小郭：「苦味的記憶我懂，它代表危險、痛苦、厭惡，一切我們不接受或不歡迎的事物，都是苦味。對不對？」

小光笑道：「沒錯，正是如此。其實對苦味的記憶，孩童與大人反應不太一樣。沒有孩子喜歡苦味，可是到了大人，對人生的苦味經歷多了，見識過許多苦盡甘來的故事，反而會對苦味有另類的感覺。我們從大人開始喜歡喝茶喝咖啡，它們雖然苦，可是讓人有苦後回甘的感覺，長大的特質之一是對苦味的容忍度變大了，苦味不再是單純的苦味，而是一種可以修練心靈深度的味道。這種由排斥而變成喜好的轉變，是人類心智的進化。相對的，長大以後，我們不再那麼喜歡甜味，我們會排斥太甜的食物，因為我們知道，甜味有時是一種幼稚與依戀，一種不成熟，既然我們已經長大，我們要獨立，所以不再留戀甜味。」

小郭：「那辣味呢？是比苦味更強的危險嗎？」

小光：「沒錯，辣味其實是一種觸覺，它是一種痛覺的型式。它會造成痛、熱、麻的感覺，是一種最強的警告，說它很恐怖，要趕快逃開。可是當我們長大，我們會從害怕轉變成愛不離口，原因和對苦味的感受轉變一樣，因為它帶來太大的刺激，一旦在可以忍受的程度，我們會用辣味來拌和其它的味覺，意思像是在說：我愛最大的刺激，我不怕危險，我不怕痛，我叛逆，我特立獨行，我天不怕地不怕，一切在我的控制之下。」

小郭：「聽起來辣味的記憶好像是一個人身上的疤痕，愛漂亮的人恨死它，愛耍狠的角色則得意非凡，沾沾自喜，甚至到處向人展示。」

小光覺得小郭比喻得好妙，說：「五種味道都說完了，不過還沒說到你的啤酒的味道，你知道酒代表什麼味道嗎？」

小郭：「酒代表苦和辣，這也是長大以後才愛的味道。不過它在口中的味道不是重點，是它會讓心智產生醉意。難道醉意也是記憶中的一種味道？」

小光：「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，沒錯，我們的記憶中的醉意，自成一格，既甜又苦，似酸若辣，唯獨最不像鹹。我們從海裡來，我們往醉裡去。易經「未濟」卦的上九爻詞：有孚於飲酒(要相信喝酒這件事)。這是易經最後一爻，周公彷彿在教我們什麼是人生最後的味道。」說完，小光自己喝了一大口啤酒，試著想像周公寫下這爻詞時嘴邊泛起的微笑。